小时候,疤兄是尿到一个壶里的朋友。
大概三年级一天,上课前班主任领进一个小男生,粗布上衣,斜挎着崭新的军绿色书包,新剃头,头发鬓角推得太高,青皮光鲜,个头不高,眼睛透着渴望,一副倒挂眉毛粗而浓,特别显眼。老师介绍,大名程益祥,从江苏江阴转来。
那时上海人不管哪路神仙,外地人一律统称为乡下人,同学们捂嘴窃喜,心照不宣,班里来了乡下人。
下课了,我们奔到操场边,拧开沙滤水朝上飆水的龙头喝一口,程益祥带着几分惊奇,歪着脖子张开小口,对准龙头喝水,喷了一脑门,早晨的斜光正好照在他的脸部,扁头眼尖,在他脑门太阳穴偏上一点位置,发现一个如蚕宝宝形状的疤痕,条纹清晰,显痕露形,吐出一句:“乡下人脸上有疤”,我反映奇快,“乡疤”脱口而出。可怜程益祥同学,上课第一天有了正式雅号,“乡疤”爱称浮出水面。
文革后期复课,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”,极左路线盛行每一个角落,一次要求同学报家庭成份,按照座位先后起立,扁头前排,肩膀斜着站起,一看就没有底气,把父亲“摊贩”,慌忙地说成“汰拜(上海话差的意思)”,严肃的场面,我捂住嘴巴不敢笑出声。乡疤扎台型,挺肚凸胸,一口江阴普通话:“阿拉爸爸,上海皮带搭扣厂厂长,”却急躁显摆,多出一个字,变成“皮带搭搭扣”,引得以后很长时间,茶余饭后调侃乡疤“搭搭扣”。
乡疤从小寄养在江阴农村,农民的憨厚、直率、深入骨髓,远离喧嚣的城市,心灵污染极少,纯净天真、童言无忌,我们成了好朋友。
那个年代,物质贫乏、社会单一、生活单调,游戏也变得单调了,打闹也和贫乏联姻,顶多是他突然后面给我一记‘头嗒’,我回过身子追赶,东躲西藏,弄得大汗淋漓、乐在其中。偶尔在他身后贴上一张画着乌龟的纸条,看他一路出丑,享受快感,一旦发现,追打戏闹,抱腰掐脖,喜上眉梢。
无聊生活伴着单调的游戏,支撑着我们的童年岁月。
那时候家父给我买了一只小足球,威风了一阵子,每天屁股后头一帮孩子簇拥着我,当了回大爷,乡疤恭候我一起去上课,为的是优先玩几下足球。他机灵,常潜伏在身后,抢得足球撒腿就跑,我们追逐在弄堂、操场,闹到上课铃声响起。
乡疤家在康家桥一条横弄堂的二楼,楼房砖木结构,楼梯间黢黑一片,梯子一格格又高又陡,屋子宽敞明亮,屋面特别高,打开木窗,是狭窄的弄堂,人头潮涌、川流不息。
乡疤渐渐成为圈子里的人,和坚平、玉珠、扁头、形成四条好汉,游走在快乐人生。扁头父亲低头绱鞋,抬头笑脸,“大乡疤”叫的有声有色,委婉动听,至今难忘。
转眼,小学毕业进了中学,乡疤发育成美男子,一口夹生的上海话,一张清秀的少年脸,成为老师同学心中的好孩俊男。方老师一眼相中,委以排长,乡疤像模像样走马上任,衣服装束讲究起来,穿着军便装、足蹬解放鞋,在班里呼风唤雨,得意洋洋。
他在小圈子里装孙子,不敢言语,我们私下里把“乡疤”改称“疤兄”,是坚平的倡议,乡疤他出头露面、最自爱形象,“疤兄”不失原味,又给足面子。
扁头爬上红团团长、坚平连长干干、连玉珠委以联席副排长,只有我弄了个小组长,还是副的,在疤兄面前抬不起头来,他老是拍拍我的肩膀摆老资格,我们仍然还是两小无大小、打打闹闹。
方老师组织我们早锻炼,他积极参与,伸胳膊抬腿,扭腰收腹,动作到位,成就了他班级领操的首选位置。第五套广播体操音乐响起,疤兄站在全班面前,手舞足蹈、全然不顾眼下几十号人瞄着,多有脱节,他自享其乐。
那个年代,宣传要准备打仗,组织去市郊野营拉练,疤兄一班之长,背着行军包走在全班前面,抖着英雄风姿,他吃口耐劳,好学诚恳,成为女同学心里的白马王子,那显眼的疤痕就忽略不见了。
班里参加革命歌曲合唱比赛,缺一指挥,音乐老师赶鸭子上架,锚牢疤兄,可怜疤兄不识五线谱“那摩温”,乡下待久了,种地育苗门道里手,迅速成长为大合唱指挥,就难了,
疤兄感觉天上馅饼,千载难逢,在老师面前表决心,光差写血书了,关在屋子里,张开手臂胡乱比划,在操场边哼着调门寻找感觉,乘他没注意,我伸腿给了他一脚,他回头竟然没有追赶,他一脸严肃,政治任务,不敢怠慢。
有一个音乐三脚猫同学,教授疤兄指挥秘籍,说不管来何种音乐,一律左右展开臂膀,握拳上下滑动,三拍五拍不论、两拍四拍通吃,误导疤兄上了邪路。
演出那天,疤兄闪亮登场,全班男女齐刷刷朝他看,他的感觉,就是皇上。聚光灯照在疤兄的疤痕上,光芒四射,音乐起,疤兄自信地微笑着,慢慢张开手臂,随着乐曲上下滑动,眼睛眯起,倒挂眉毛一跳一跳煞是好看。
台下合唱对不上拍子,找不到感觉,将乱时刻,扁头的公鸡嗓门窜出最强音,全班跟着扁头的声调走,被扁头带进胡同里,疤兄在台上成了摆设,他独自挥动臂膀,像简化太极拳,又像少林拳十大印,尴尬的场面一片喝倒彩声,气的老师下台后给了疤兄一拳,感慨以后学农,下乡种地可让疤兄示范带头,音乐指挥这种阳春白雪,还是另请高明。
疤兄是穷街的垃圾王子,故事也就多了,他常在河边走,没见湿过鞋,那时年轻,对异性好感,孩子般玩闹罢了,今天塞张小纸条,明天约个小会,就不见怪了。
毕业分配前,疤兄母亲内迁到福建三明印染厂,全家赴闽,哪有不散的宴席,我们几个圈内人在静安寺照相馆拍了张合影,萌萌的群像,那年十六岁花季。
日月星辰、周而复始,转眼我们已过耳顺之年,感谢微信时代,又勾连上远在福建的疤兄,他三明市闯荡,攒下一份家业,从企业小学徒,打拼成工厂厂长,移居福建首府福州,夫妻恩爱安度晚年。
我们几个赤膊兄弟三天两头组织旅游,发些倩影让疤兄解馋,他何尝不想汇成一伙,疤兄孝子,尽孝着夫妻两家四个耄耋老人,有情有义。
疤兄返乡去江阴老家途中,抽空来上海会相聚,我们期盼着。扁头安排有章法,在旅游胜地沙溪古镇租下宾馆,半个世纪了,我们又重逢。
疤兄成熟了,小白脸不在,皱纹爬上额头,两条眉毛显得更加粗壮,倒挂的角度,比年轻时更加显得一斜一撇,坚平迫不及待地上前,一把抱住疤兄脖子验明正身,查看良久说,“乡疤依旧”,引得哄堂大笑,儿时的记忆,甘甜回味。
晚上与疤兄对铺,夜不能寐,说不完的话,毕竟分别四十多个年头。疤兄创业不易,人生历练吃了不少苦,如今苦尽甘来,女儿在福州安家,疤兄无所求,与爱人相伴,平凡健康是福。
疤兄诡异的眼中,酒后吐露少年时代的花边新闻,和同学杨阿姨有过一段纠葛。两小无猜,何谓爱情,只是好感罢了。印象中杨阿姨身材好,卖相出挑,瓜子脸、大眼睛、双眼皮、长发飘逸,是孩提时小男生心中的公主,我那时木讷,不知爱的滋味,常见弄堂口对面,杨阿姨一木脚盆衣物,在自家门口搓洗,整一个勤劳村姑,不如疤兄,扛着红色家庭招牌,敢想敢干。
疤兄谈起一个藏在心中半辈子的迷,疤兄提前赴闽离沪前,小纸条约杨阿姨一见,只想临别前留个对话时分。到了晚上,疤兄在月光下等来的,却是杨阿姨的表妹,也是同班储同学,疤兄面对储同学目瞪口呆,无言的结局。
疤兄描述那天晚上,恍恍惚惚的在月光下独自回家的莙泊和苦恼。
我劝说疤兄,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,何必要弄清楚,生活中有许多弄不明白的经历,朦朦胧胧地勾画出虚无缥缈、幻境幽途,才使得我们的生活滋有味。
疤兄不忘初心,我与扁头商量,促成疤兄梦想成真,几天后在浦东世纪大道游览,请了杨阿姨同行。
杨阿姨爽朗大方,浓眉大眼下,脸颊稍加修饰,点缀的恰到好处,一投足,不失依旧风韵。她插队、进厂、生育、出国,在新加坡和女儿开了华人杨阿姨馄饨店,干的风生水起,小有成就。
扁头机灵,利用游玩空隙,让疤兄与杨阿姨私密接触,黄浦江边,留下他俩的脚印,我们一帮子放慢脚步,拉开距离,为的是让他俩缩短步子。
疤兄就是证实一种念想,那么诚挚、洁白,它超脱了爱情的卿卿我我,是儿时的浪漫、天真、纯洁的情感表露。
扁头大格局,盼想着来个全班大团圆,欢迎疤兄回到同学间,通知发了几天不见动静,响应者寥寥无几,疤兄沉默良久,同学们再也不会集合起来,让他指挥大合唱了,人生社会就是这样现实。
岁月荡涤了人的年轮,也磨砺了思想,人在社会打拼一辈子,生活在不同的阶层、造就不一样的性格和经历,同学间共同语言成了是奢侈品,拉远了相互之间的关联,不足为怪。
疤兄登上回去的列车,留下欢乐和忧思。
我们几乎每天微信,几句问候,伴随着不老的友谊,长久地衍生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