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一“小和尚”
按照节气,过了霜降冬天就算来了。星期天休息在家,窗外阴云笼罩,屋子里凉嗖嗖的,昨天的一场大雨,荡涤了院子里挂满枝头的丹桂, 星星点点的残花,落满一地。吃完中午饭,靠在沙发上闲翻微信朋友圈,有一则《艺术家天一》的微信写着:
“声明:蒋天一因突发事件于2016年10月22日去世,生前遗作除非有相关买卖、经销协议及其他证明文件的,其归属权由家属保留......”。
是真?女儿常告诫网络消息不可信,忧心忡忡地打开艺术家天一的个人微信,映入眼帘的,是天一小和尚那张甜美的笑脸,照片的下方几行黑体字写着:“爱女天一告别仪式将于10月29日上午10点30分在西宝兴路殡仪馆慧园厅举行---父母”。
墙上的挂钟深沉地敲了一响,此刻已是29日下午一点,脑海里蹦出郭小川的诗句:“是的,总有一天,我会化烟,但愿它像硝烟,火药味很浓很浓.....”。天一,这位美丽的画家,难道在乌云密布的上天路上,带着一股玉兰的清香,一路洒着绚丽的花瓣,朝北扶摇直上?
我默默地仰望秋高气不爽的苍天,艺术家天一令我凝神屏息,于是,我默然面对阴云翻卷的天际,慢慢举起右手掌,虔诚地盖在胸口。我们相隔遥远,我却闻到她芳香,很浓、很浓......。
我和天一小和尚的一生,只有两回相见。那些率直的对话、心仪的交流,时常让我沉甸甸的。是天意的安排,让我有幸认知了一位娇艳玉貌的画家、一位创造美丽的天使。
第一次见面是在王总办公室。那天王总电话里问我,如果在闻道园,马上到他办公室,给我介绍认识一位大画家。我推门进屋,见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子,像远古的素女,长发悠闲地盘在头顶,高高的额头闪着红晕,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,流淌着女人特有的似水柔情,假如说眼前是一位时装模特儿我信,如此漂亮的年轻画家,还真少见。王总介绍说,这位是天才美女画家小和尚,我们是老相好,我还有个会,你们交流一下吧。
小和尚?天才画家?我茫然在云里雾里。我把她引到七号楼。经过绿荫铺就的小径、垂柳飘拂的堤岸,她恭敬低首、媚眼含笑、步履轻盈,微风不时吹动她的衣袖,像两片羽翼迎风摆动,我无意与她对话,一路欣赏着仿佛来自唐宋的古典才女。
闻道园七号楼,也称武状元楼,距今已近150多年历史,从安徽搬到上海闻道园落户。它正厅“德本堂”,建筑气魄雄伟、古朴端庄,由于摆放了许多名人字画,也称书画院。书法有龚学平、陈佩秋、照诚、周慧君、萧瀚、韩天衡、程十发等政界、书画界的大师墨迹魁宝,绘画有崔如琢、谢春彦、林曦明、陈古魁、徐建融、黄阿忠、汪家芳、丁筱芳等大家的精品杰作。在这些艺术大师营造的氛围中,德本堂成为电视台名人访谈节目的拍摄地、艺术家们谈画论字的殿堂、贤人笔会的场所。
我们沏了一壶普洱茶,她未张嘴品茗茶香,却凝神目视眼前的一副对联:“茶亦醉人何必酒,书能香我无须花”。她说,“我的画作比酒浓,我的色彩比花美”。香茶下肚,她一反常态,打开话匣子侃侃而谈。
她是新疆生人,在西域风情的滋润下长大成人,在葡萄美酒的色彩里生活历练,她说从小喜欢花朵,喜欢新疆的多色,她热爱绘画艺术,毕业于专业的美术学院,学成后不甘在当地做一名美术教师,放弃优越的条件,独自闯荡大上海。
她举目无亲,作为落户文创艺术中心莫干山50号的第一批艺术家,开个小画廊,创作和运作属于自己的画里世界,她给我看了手机里存藏的画作。
她的画不拘泥于哪一家哪一派,各种绘画手段拿来便是,她的画是油画、国画、版画、水彩、水粉的杂交,大致有花、山水、抽象三大系列。
笔下的花,有工笔有写意,从花原有的色彩色调中脱凡,花瓣线条委婉娇艳、灵动隽秀,花蕾色彩斑斓烂漫,脱俗出奇,辉煌中翻卷出恬淡的律动,仿佛可以闻到花的芳香;她笔下的山河图写意居多,大山大水气势宏大,排山倒海、鬼斧神工,画里乾坤,好像上帝之手相助;几幅抽象画显得怪异神秘、色彩深邃,令人怀疑人生大千世界还有如此神来之笔。
她说自己一直生活在阳光灿烂和奇妙幻想中,倾心和爱恋在七彩的颜色里翱翔,这是一位不一样的画家,我对眼前的美女刮目相看。
我问起她,王总怎么叫会称呼你小和尚?她告诉我和王总认识多年,几年前曾经理过光头,别人说她标新立异,她说女孩为什么不能剃光头?作为艺术家假如没有特立独行的性格,还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吗?
她在很长一段时间,成为海上绘画圈子有名的美女小和尚,更是艺术界的另类,一个和现实生活碰撞的叛逆,一个外表和内心极大差异的艺术天才。
我陶醉在天一小和尚的绘画杰作中,我乃一介俗人,问及她的艺术经历、画作价格、拜在那位老师名下,她一笑了之,说我一不参加什么美术协会,二不崇拜艺术大师、三不与任何画廊签约。她说,我的画只卖给懂我的人,她闪动着充满自信的大眼,纤手坚定地划了一个弧形说,我就是未来的大师,刘总,你信不信?。
她的言语如雷轰顶。当今人们的艺术取向,盲从迷恋大师,书画界沾满了商气、艺术正慢慢丧失真善美的表现力。她不去附庸高雅、攀龙附会,性格直白、坦荡无欲,难能可贵。在商品经济大潮中,懂艺术真谛的人基本消失殆尽了,尽管懂她的客人几乎每年只出现一次,(她说有时卖出一幅值十万的画,她可以执着地奋斗很长日子)。足也。
她很平静地告诉我,她是艺术界物质上最底层的人,也是艺术界精神大殿皇冠上的人。
女孩子们减肥,为的是延续俊美的身材,而我也减肥,纯粹是一种无奈,有时口袋里毫无分文,又有几分艺术家的尊严和酸气,不愿开口向邻里借钱,或要别人施舍一碗泡面,就自然减肥不吃饭了。她说这种日子几乎月月都有。她眼睛里流出坦然和自恋,说有时饥饿造成贫血,四肢无力,只能匍匐在画室冰冷的水泥地上,激情四溢般地在画布上挥洒着心灵的颜色,描绘着苍天宇宙的呐喊,常常手握画笔睡着了,在梦里饱尝着精神的美餐,那种幸福与满足感,是人世间无法言表的。
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好久没有体验这种惊心动魄的感受了,感谢这位弱小女子,给了我灵魂深处强烈的震撼,这个年头,能够为了艺术献身的人不多了。
作为长者,我内心怦然,却无法抚慰她那颗天真、赤诚的心地。这张美丽的脸庞,承受着如此艰难负荷,竟有如此乐观坦荡的胸怀。我问她,你的处境家里知道吗?她说如今还是单身,父母更不会说了。他们一介草民,也很艰辛,这几年莫干山50号租金年年涨,去年已经离开经营10年之久的画室,又去了杨浦区文创中心安家,不期最近又催房租,要被驱离搬家,她向往在闻道园里,能有她的画室。
第一次相见,就这样在沉重中分手。她发来短信:“见面谈甚欢,只是时间太匆匆,以后有时间多多向您请教”。并要我发几张照片供她绘画参考,我马上发了一组问道园风景照片。
几天后,她发来一则微信:“一直都希望在闻道园有自己的工作室或艺术馆,这是多年来的心愿,不知日后可否有幸成为现实”。
我马上回复她:“努力创新、心想事成”。
六月下旬的一天,她发来微信:“您最近忙吗,约个时间到我画室看看原作,希望可以得到您的支持与帮助”。又给了我电话号码,我安排她来园面谈。
我们第二次见面,在闻道园的长风书院,谁也没有想到那是最后的诀别。
长风书院的锦鲤鱼,游弋着成百上千色彩斑斓的锦鲤鱼,它们在池塘里遨游穿巡,我们坐在池边太阳伞下,品茶论画,不亦乐乎。天一小和尚还是那头高高的发结,一宗细发自然地飘洒在额前,青衣薄领、短裙凉鞋,休闲中坦露高雅。在水边,我们呼吸着淡淡的鱼腥、品尝着浓浓的乌龙茶,谈话更加随意。
我把她当成现实中的俗人,当成自己的小辈,我劝她,作为艺术家,这种活法的生存空间会很小,人以食为天,试想连温饱都无法解决,还有条件创造高雅艺术吗,池里美丽的锦鲤鱼,假如不喂食,它的生命和美丽何在?
我和天一争论,你有亿万富有的好爸爸吗,你有慧眼识英雄的大老板吗,都没有,你必须面向现实。我告诉他,每年有多少美院毕业的研究生,靠画行画吃饭求生,待解决温饱,再创作他的高雅艺术,这不凡是条出路。我建议天一小和尚,接些家庭装潢用画订单,解决目前的生计。
她两眼发出异样的光彩,很坚毅,很果敢。她说那就不是我,我降临这个世界,我的使命就是为艺术现身,我要为我热爱的绘画奋斗到最后一口气,我宁愿过现在煎熬却充满阳光的生活,也决不廉价出卖艺术,我为艺术可以去死,却不可以糟蹋艺术。她对艺术的痴情,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。
在她面前我变得多么渺小、沾满市侩。我们的话题转为探讨她的艺术个性,挖掘她的绘画长处,构想以她的色彩观,画出更加回肠荡气的大作。
晚霞渐渐来临,水面上的太阳倒影越来越红火,建筑的轮廓线越来越幽暗,太阳最后的辉煌,殷红里透着金黄,映照在小和尚的脸上,那是一张迷人、深沉、隽永的剪影,勾勒出她挺俊的鼻梁线,黝黑的眉毛粘着点点金色余辉,嘴唇渲染出水上的丝丝红晕,好一个来自天国的女神。
我们开车到七号线站,一起坐上地铁,在地铁上小声地交流着未讲完的话题,围绕以花卉作为今后创作的主题,我们一路谈论。我应允她,待半年后问道园展览馆建成,为她开个“天一笔端-----花的随想画展”。她的眼里闪着兴奋,充满着期待。我先她下车,目送远去的地铁,她透过车厢向我点头,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一笑。
四个多月一直没有联系,在朋友圈,最后一次看到她发的内容是:“每个人终将独自上路”。
她仿佛抬着画架,攥着画笔,怀着理想,独自走向极乐世界。
天一小和尚,我的心里早已拥有一幅您的画作,那是无邪的世界,充满美丽。
2016年10月31日四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