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居住在1932年破土建成的石库门老房子,我家从后门进出,对面是两层结构的简易楼板房,它们灰墙破壁、门脸简陋、联排相依,衬托着阴森森的长弄堂。
家门斜对面就是杨家。
我从小不安分,入睡前总缠着父亲拉呱,听些“七侠五义”“封神榜”之类故事,在鬼怪、侠客、忠臣的群魔乱舞中熄灯入梦。
“杨家将”是最爱。杨老令公碰碑、穆桂英挂帅、杨七郎打擂……,凡是姓杨的,总感觉与杨家将有黏连,幼小的心灵对杨姓有着天然的崇敬。
杨家兄妹姐弟三男一女,我们有着丝缕情缘,大公子雅号“老金”,是我儿时蒙学求知的大哥,二公子“阿二”,上海话谐音“阿尼”,弄堂称霸孩子王,我屁颠屁颠的是他的小跟班。老三女娃,留级到我这一届后同窗同学,沟通就多了。老四人称“癞痢”,小兄弟们为了辟嫌,把“癞痢”转叫成“癞板”,大家有面。“癞板”天生瘸子,腿脚不便、与我一二年级同班,游戏人生,其乐融融。同学两年以后,他顽皮尚志,留了一级。
杨家母唤我“小偷”。小时候雅号多多,老人说长寿,阎王爷都不知哪是真身,也就一一应允。
父亲老派传统,直呼大名“登成”,母亲按照山东习俗称我“毛头”,老姐顺口连贯合成,习惯“头头”称呼,杨家父母见我才十岁出头,简称为“小头”,咋听成“小偷”,我毫无怨言,随他叫吧。
每到傍晚,弄堂里炊烟袅袅、饭菜流香,七大姑八大姨串门涌动,嘈杂声此起披伏。杨家先生披着夕阳下班回家,他带一顶干部帽,帽檐下那双眼睛不大,微微眯起,呈茫然状,皮肤黝黑,肩膀微耸,脖子僵硬略斜,风度翩翩,在夹道风的吹拂下,笃悠悠、慢吞吞迈腿踏步,行走在弄堂小径,周身透着一股魏晋文人的酸气。
杨先生是穷街上少有的文化人,与邻里大妈爷叔懒得搭腔,自喻不在一个档次。他写得一手好字华章,却远离弄堂的痞子文化。见过他在方格稿纸上,用钢笔楷书,誊抄唐诗名篇,笔划清俊秀美、结构洒脱凝重。
一介旧式大学毕业生,落魄在上钢八厂,与打铁匠们在同一个锅里吃饭,难为他了,可怜谁人不识君。
厂里得不到尊重、家中得不来理解、弄堂觅不得知音,乘着夜色躲进小楼成一统,昏暗的吊灯下小酌一杯,对酒当歌、独自品咽着人间甘苦。
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也是一种解脱。
杨先生前后弄堂严父著称,出名的棍棒下出孝子剑客高手,几个孩子顽皮犯事,逮住后挥动扫把,朝七寸里打,孩子的哭声扰得左邻右居不得安生,各家知趣,毫不见怪。
他满腹经纶,言语幽默尖刻,一语中的。有一次我们一帮孩子在他家打闹厮混,家中一片狼藉,他忽然推门而降,满屋子一下子凝固成为静谧的群雕,他张嘴甩了一句:“我家什么时候成立俱乐部了”。
杨家母乃弄堂西施、成熟美人。她身材高挑、走路挺胸收腹,细腰飘逸,风姿阿娜。白净的脸庞,一双眼珠泛着黄色波晕,抬脸投足间,方显大家闺秀意蕴,就像上海滩老式月份牌上的美人胚子下凡。
杨家母出生无锡深宅大院,九姐妹中老幺,从小府上耳濡目染,修身养性,慈悲为怀。她内存善良,怜悯弱者,教育子女上夫唱妻随,从来不会制止丈夫的大棒,还帮衬递棍,难能可贵。
她落魄上海滩,在街道小工厂里打工,和弄堂大妈打成一片,喜好东窜西聊,张家李短、人缘极好。我家弱不禁风、逆来顺受,在弄堂底层挣扎,杨家母心里明镜似的,我去杨家溜达,她总笑脸相迎对我别有爱意,常“小偷”长、“小偷”短的足膝谈心,聊聊我家事,油盐酱醋、鸡毛蒜皮,点点滴滴关照体贴,感动在心。
从没见过杨家老两口成双结对出入弄堂,感叹上天分管姻缘的官儿怎就胡闹拉郎配,凑成这么一对,从外貌到内心,对比度太强。
多年后杨先生病逝,杨家母改嫁,郎官乃我年轻时待过厂子的劳动工资科王科长。王科长快攀上一个甲子,何谈郎才,杨家母昨日黄花,不成女貌,也就脱俗了,过日子而已。
杨家老大“老金”,四方脸,浓眉,戴副黑框眼镜,斯文腼腆,文质彬彬的,他从不与弄堂顽童结伴,大热天里,孩子们短裤衩打赤膊是标配,他长裤衬衣捂出痱子,洁身自好,痴心不改。弄堂孩子粗话脏口,从未见他说学逗唱,他待人礼貌恭敬,读书画画,自娱自乐,穷街实属少见。
“老金”江宁中学高中生,我俩相差五六岁,交上了朋友。书本把我俩拴在一起。他借书渠道多,我喜读书,有歪门邪道,能弄到古今中外的各类书籍,我们相互交换有默契,大凡外国小说都借给他享用,中国小说则我优先,《苦菜花》、《迎春花》、《红日》,乱翻多遍不觉得厌烦。一次“老金”攥着一卷封皮上印着《牛虻》的破书说,外国文学更加耐看,我连夜翻看,直到天明。名著《斯巴达克斯》开启了我对西方文学的热爱,感恩“老金”指点江山,从此扎进世界名著的收罗阅读的迷圈。
“老金”聪明绝顶,高中同学圈子里流行自装矿石收音机,他在睡觉的小黑屋子架设天线,枕头边上捣鼓了一台,我有时独自躺在“老金”的床上,摆弄好天线位置,插上耳机,聆听一串串尖叫模糊、时隐时现的音符,在那个黑暗的小房间里,陶醉在美妙的音乐声中。
我挤进“老金”的高中同学圈子,“老金”兴起,带我寻访同学家,为的是借本只有一两天期限的破旧书籍,解解渴。
他画画技艺无师自通,在光线昏暗的前屋修炼,架好㨧毕的画布,我在一旁捧场,他挥动画笔,让色彩相互渗透,抹、擦、点、勾,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慢慢浮出,山川蜿蜒,意境深邃,拽着他衣襟,想要收藏。于是家里三层阁的白墙上,第一次有了装饰,给贫瘠的小家添了生机。
我穷追猛打、乘机索取,缠着他为老娘画像,抱着他的画架爬上我家三层阁,那时我的老娘(外婆)已过八十。“老金”用心了,那幅素描,把老娘斑斑驳驳的肤色、嶙峋纵横的皱纹,表现的淋漓尽致,在黑白的炭色中,有他对老人的一份情感,至今还珍藏着。
“老金”毕业后正逢文革期间,无缘继续大学深造进了工厂,业余时间爱上照相机。他有绘画构图底子,加上勤奋好学,技术突飞猛进,凭借着聪慧和机敏,从丝织厂调到旅游公司,成为半专业摄影师,出挂历、刊专栏,圈子内小有名气。
多年后,我们在市政府接待室畅谈,忆往昔,真难忘。
二公子“阿二”,上海话读“阿尼”,六七届初中生,他打扮入俗,破鞋子、破袜子、破军装,调皮捣蛋,弄堂的孩子王,我们混迹在一起,“阿尼”是我儿时的英雄偶像,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。
“阿尼”能干,能够坐上孩子王位,有两把刷子。市面上流行平板滑车,他弄来块木板,捡了根木桩,敲敲打打按上前后轴承,一辆溜冰车横空出世,在高低不平的弄堂里划来划去,呼啦啦叫、轰隆隆响,迎风吹乱他的几根毛发,他一脸昂扬风光,台型扎足。
“阿尼”的溜冰车牢固美观,几个关键部位都用九十度三角铁支撑。文革伊始,学校停课,他带着我翻墙去隔壁小学,从无人看管的小仓库里弄出几把椅子,将椅子朝地上一躺,脚从背面踩下去,弯铁瞬间与木头分离,真是“阿尼”独门绝技。没有过多久,街上流行制作喇叭箱,他不甘落伍,弄来一堆木料,从旧货商店淘来喇叭,在弄堂角落里鼓弄,没有几天,像模像样地在弄堂里竖起一个能出声的大木箱子,足足显摆了好几天。
“阿尼”后来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,成为兵团战士,艰苦军垦岁月,直到顶替返城,接替杨家母,加入工人阶级队伍。
我们渐渐长大,再也没了音讯。
三公子“癞板”,同班同学,其大名“杨中浩”早已淡出,他天生坡脚,手上力气惊人,扳手腕打破班里无敌手,他有着父亲遗传天赋,字写得漂亮,生性顽疾,挑事使坏,娱乐寻欢,兄弟几个他挨打最多,父亲恨铁不成钢。
我们经常一起打闹,弄堂里称他闯祸胚子,凡坏事都有沾边。业余找乐,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,捉迷藏、搬块砖头游戏劈砖、捡些橄榄核盯输赢、分解练习本做成刮刮皮、拆下脚桶外箍,拿根钢丝做成推子,来回滚动、用木料削贱骨头,抽打旋转……,闲来让他写几个字,他像个大书法大家摆谱。
那年我家被抄,“癞板”自觉革命,一拐一拐地追随队伍而来,翻箱倒柜乘火打劫。临走,弄把煤灰放入我家米粥里,泄泄私愤。晚上,他精力充沛,乘着月光拐着脚攀上房顶,用竹竿敲打我家房瓦,弄块小石子投入老虎天窗,让我家不得安宁。“癞板”与我同庚,那年才十一岁。
几年后杨先生中邪风瘫,坐上了轮椅,他头部略歪、表情木讷、神情呆板,有思想却无法表达,内心苦楚。脸上的肤色却愈发祥和,是道家坐忘、还是佛教观照?
他在杨家母搀扶下一拐一瘸地在弄堂深处练习着走路,没有了以往的文人贤达的风韵,只有病恹恹的躯体,悲喜交集。
杨家母推着丈夫在弄堂里嗮太阳,嗮的是恩爱。
“老金”、“阿尼”依然尊老敬父,端饭端尿、伺候恭敬,“癞板”不买账了,常甩给父亲很难入耳的话语刺激杨父,疑似在报复以往的棍棒之苦,杨父摊坐在椅上,沦为家庭的累赘,听由“癞板”谩骂戏弄,脸上肌肉一阵阵抽筋,敢怒却不能言语。子不教父之过,棍棒下不见个个孝子。我有时不忍,说上“癞板”几句。
多年以后,我常感叹“癞板”儿时的作孽举止,无知即无过,他儿时的言行,只是顽皮找乐,他骨子里没那么歹毒。
罢了,罢了,儿童无忌。
晚年“癞板”风瘫,夹杂重病缠身。
闯荡江湖,一生就是张一张眼的功夫,风霜雪夜、朝起朝落,淡定就是真谛,宽容才是腔调。是非得失,尘埃落定、快乐就好。
童年的故事,残存在记忆的铁皮箱里,岁月的包浆越积越厚,上了年纪,总会在夜深人静,捏在手里把玩,那是一种享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