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卫
2022-04-12 08:45: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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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卫

    人过了一个甲子,踏上老去的归途,回忆是一种天真浪漫的传说,一缕恍惚,一种想象,朝朝暮暮,模糊而清晰地魂牵梦绕。

    “往事所以鉴心者也,有善恶则省之于内”。它总是十分清澈,泛起的涟漪留存在心灵深处的笔记里,大卫常常被停格在首页。

    大卫是我儿时的邻居。我五五年出生,家就蛰居在金司徒庙街永四坊,苍凉空灵的过街楼,残阳笼罩着连体石库门群,我家从后弄堂进出,隔壁连着另一条小巷,一边是石库门墙面风化、崩裂漫漶的穷楼陋巷,一边是老式公房砖瓦斑驳灰蒙、白壁残落的危房板屋。

     整条弄堂幽深,足有百十来米,历史凝固在石阶路面上,被低沉但有着很强穿透力的叫卖吆喝声牵引着你,走进高深莫测的小巷子狭小的空间。

    每个楼栋都挤满多家房客,跨越旷野地域的间隔,缩短了人和人的距离。一般在楼道生火做饭,烟熏火燎、充满烟火气息,条件好的楼房有灶披间,则画地为牢、扎堆开锅,每栋楼底层配有公用水龙头,大家挨个排队使用。夜深了,家家户户拎出红灿灿的马桶,等待天明收肥的板车。

    天渐亮,刷洗马桶浓脆的竹片旋转声此起披伏,与“倒马桶啰”的吆喝声合奏出一曲弄堂交响乐,伴随着早晨的太阳,荡漾在弄堂灰蒙蒙的上空。

    我家左右邻居都有山东人,大卫家便是正宗的老山东。山东人乡情浓,像一层层剥开干皮的大蒜头,苦涩、辣冲,却散发着荡气回肠的香韵。

    大卫母亲山东大嫂,泼辣耿直,率真果敢写在胖胖的脸上。她身板粗壮敦实、大大咧咧,在楼里屋外呼风唤雨。她在上棉六厂挡车织布,长期行走在梭子噼啪轰鸣,织布机器来回煽动的分贝中,练就了大嗓门,说话就是一串冲锋枪子弹。在那个特殊年代响应政府号召,猪多、肥多;肥多、粮多;粮多、人多。生产生育两不误,前后生育了六个兄弟姐妹,当上了“光荣妈妈”。

    荣誉已在,养家不易,一介纺织女工,拉扯这一大家子,没见她穿过一件像样的褂子,到了月关,离厂里十五号发工资的日子还差那两三天,就揭不开锅了,找人调调头寸,穷帮穷,借来借去,有来有往,依稀记得就是几元钱的买卖,我们两家结了穷缘。

    大卫父亲苗条高挑,像飘扬在田野的麦秆,岁数不大已经谢顶,大热天喜好一席老式白色粗布短裤,上身赤脖光着膀子,风骨嶙峋、楚楚风致,浑体肌肉不在、骨架分明,他整天里笑眯眯的逍遥自在,不管家里闲事,凡事听老婆,颠覆了山东人大男子的习俗,夏季夜晚,弄把破蒲叶扇子来回煽动,优哉游哉。他信教,笃守教义,慈怀宽容,给大儿子起名“大卫”,二儿子“约瑟”可见一斑,到了“文革”,朝下生的孩子不敢延续取名思路,怀着朴素的阶级感情,给二子改名为“学军”。这老头也有股山东人的犟脾气,俗称“顺毛驴”,顺杆子爬凡事好说,如有不爽,俨然是个信奉棒下出孝子的主儿,几个男孩没少挨打,大卫从小听话,没见挨过打。

    老爷子常来我家看望我老娘,尊崇孝敬长辈鲁风,一把年纪,爬上几十格楼梯,为的是下了碗饺子,带碗饺子汤给我老娘享用。

    大卫是尹家老二,大我有五、六岁。他清瘦文静,眼睛不大,浅状水泡眼,微笑时眼睛像柳叶飘动,细细的、鼓鼓的、煞是好看,说话暖绵绵的,含有南方小吃的糯味,邻里好事大妈背后窃语,担心长大弄个娘娘腔。一帮弄堂小孩撒野捣蛋,他少有混迹,读书写字、独来独往,都说不像长在山东人家的小子,倒像上海老克勒家教养的孩子,规矩、礼貌、斯文。

    我和大卫四妹子慧丽是小学同班同学,她小名汤婆子,分在一个课外学习小组,他家在我家隔壁,占有着石库门建筑最弱部位:楼下灶披间、二楼亭子间、楼上三层阁。放学后,我和慧丽以及继芳、坚平、国平几个常在亭子间做功课,那时顽皮找乐,亭子间已然成了战场,我们床上肆意打滚,男男女女扭成一团,左拥右抱,两小无猜;闪转腾挪,掀翻被子,踢掉枕头,披条破旧床单,爬入床底,演练打鬼子时期的游击战争,复习平原地道战的精彩瞬间,童趣发挥到极点。国平老实,一般派他站岗放哨,一旦有楼梯声,马上恢复修学状态,国平也有打盹,屋内的嬉闹喧哗毫无忌惮,他老爸潜伏多时,一脚踹开大门,吓得我们屁都不敢放,“娘的,都做功课”,他只摔了摔膀子,随即噔噔下楼而去。从此,课余时改成文戏,胡扯些鬼怪故事,吓得几个女生不敢出门回家。

    大卫是我小时候的追慕对象,常见他一手拿一块湿毛巾,一手卷着一刀断章残卷的破书,独自解析着通往历史的经络血脉。大卫或在狭窄的楼梯过道里、或在简陋杂乱的灶披间,笃行知识就是力量。

    大卫夹缝里求学新知,专研老祖宗留下的文字,凸显出他的灵气和天赋。他见我常屁股后面问这问那,偶尔借点翻烂的杂志,或者破旧的小说给我。记得有天塞给我一本泛黄的《收获》说:“一个晚上,明天还”。当晚我躲在被窝里,用手电筒照着到天亮。

    我与大卫相差几岁,文学爱好勾连在一起,大卫在我的眼里就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,从他那里渐渐得到精神的启蒙。“天地玄黄、宇宙洪荒、日月盈昃、辰宿列张。。。。。”他带我窥见唐诗宋词的魅力,迷醉在刘白羽的《长江三日》、杨朔的《荔枝蜜》之中。

    大卫考上了上海市中等师范学院,他爹妈亲率几个孩子倾巢出动,为各家各户端上满满一大海碗饺子,同喜同乐,穷街里百炼成仙,出了个大秀才。

    长大一点才恍然大悟,论大卫的知识构成和学识水准,完全可以上大学,他早熟懂事,顾家有责,听说考师范生学费全免,还包吃包住,毕业后包分配,他做出了一个穷孩子最明智的人生选择,几分悲凉,却伟哉。

    进了师范,大卫住校,改为每星期五晚上回家,我期盼着他回来,缠着他打听那些世界名著的影子。大卫读的是师范生,钢琴、手风琴是必修之课,他认真刻苦到极限,硬生生把个五线谱剖析组合,装进脑子里,一头扎进音乐的魔幻天地,逐渐修成正果。

    晚上酷热难当,好多人家抢地盘,在弄堂里搭架拼桌,露天就餐。为了让出通道,一摊摊宽窄有致、疏密得当,一堆堆奇妙组合、精妙配置,好像一幅接地气的城市小市民风俗画长卷。形成弄堂文化奇特的风景线。

    晚饭后天热不能入睡,搬个小板凳,三五凑成群,围坐在黢黑的弄堂里,俗称“乘风凉”。多是他弟弟约瑟活龙活现开讲《一只绣花鞋》之类坊间故事。

    一到周末,大卫偶尔把学校的手风琴背回家,听大卫在月光下拉着手风琴风箱,伴随着他沙哑的公鸡嗓门,一曲“茉莉花”,如旷野上粗粝的歌谣,令人热血沸腾。琴声在夜空中荡漾,风吹即散,在闷热的夏夜,洗去心灵尘埃,琴声成为穷街上弄堂里最奢侈的享受。

    隔壁弄堂一帮男人,闲着没事排练京剧《沙家浜》,有一瘸子票友,老生戏了得,让他扮演郭建光,他自吹小菜一碟,那天弄堂演出,他一拐一拐出场亮相,扮相奇特,已笑声一片,京胡嘹亮委婉的小过门后,“太阳照耀在阳澄湖上”,字正腔圆,有板有眼,叫好声掀翻半个弄堂。好事者汇报上去,罪名是污蔑革命样板戏,被一颗子弹枪毙了。

    有了大卫的指点,我萌生当个文学青年的念想,写些小文章,让大卫润色提鲜,大卫来者不惧,帮忙遣词造句、添油加酱,后来为父亲写检查有了章法,也有了用武之地。

    大卫闲时也让我读他的作品,记得有诗歌、特写之类,一次还偷偷誊抄了一篇他新出炉杀青的散文,平时深藏不露,作为写作的范文秘籍。

    我们交往、沟通,思想、信仰、道德、情感相吸,有着强悍神奇的力量,一个转瞬即逝的眼神,一个小心翼翼的捧持,都会相互得到心灵的满足。

    夜晚在灶披间灰暗的灯光下,我俩臭气相投,凑在一起,不知天高地厚地对文坛胡说八道,对中外名著指手画脚,而后各自回家入睡,好梦一直到天亮。

    大卫爱干净,不像进城不久的山东侉子,随遇而安。一身洗的发白得中山装,是他标配,大热天没打过赤脖,瘦小的身上,总是套一条破烂的满是洞穴的背心,那时居住条件差,都在弄堂水龙头下冲凉洗澡,男孩子大都穿条裤衩,袒胸露腹,享受尴尬中的弄堂风雅,浑身经水一冲,裤衩渐渐贴缠屁股,腚沟子显露可见,邻居大都习以为常,没人闲眼瞟你。大卫从来不参与这项活动,拎水在灶披间大木盆里沐浴,她妈妈数落他多回,大卫我行我素、尊严依旧,成了我的榜样。他不仅身上清洁,而且精神洁癖,在孩童间重来不带粗口,很是少见。在左邻右舍眼里,我俩的个性有些另类,记得大卫说过,书看多了,心灵修养就洁净了。

    没多久老天变色,“文革”来袭,有一天大卫打扮一新,穿着一套洗白的旧军装,脑门上戴顶帽檐焉了似的旧军帽,最显眼的是手臂上的红箍,金黄色的红卫兵三个字闪闪发光,在弄堂里特别扎眼。晚上听他讲述造反有理笼罩下的社会动乱,讲述大字报、大串联这些名词,我长大着嘴巴,一脸茫然。

    没有过多久,大卫突然回归了,又穿起洗的发白的中山装。他偷偷告诉我,不愿学秦始皇焚书坑儒,打砸图书馆,更不愿去批斗自己的班主任老师,被组织清除,勒令他居家思过。大卫成了逍遥派,这倒成全了我俩,有一段时间,几乎天天在一起做着文学青年的白日梦。

    文革后期,大卫毕业分配,在市郊嘉定县偏僻的农村小学落单,成为一名乡村教师。他住校,每隔半月才能回家,讲起他的孤独,却远离喧嚣、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。

    我心血来潮,想去探访别有洞天的一片净土,约了隔壁坚平、同学野兄,借了自行车,从市中心一路奔嘉定寻找而去。坚平属鸽子,方向感强,我们晃晃悠悠的穿过公路、骑过田野,在颠簸的田埂路上几次化险为夷,一路找到乡野深处的学校,来到大卫戏称的世外桃源。

    嘉定郊区贫穷落后,学校不大,操场尽头危楼破屋,树木原始茂盛,一条弯弯的小河,在茂密的野草树丛之中,显得宁静安然。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吃光大卫准备的当地西瓜,它个大,皮厚红壤,脆绵多汁,诱人解渴。乘天热脱掉衣服,穿着裤衩,一头扎进不知深浅的河里。

    小河自然流淌着野趣,水不清,泛着夕阳前的余晖,绿色的浮萍、枯枝败叶,闪动着轻盈的光彩,我只会蛙泳,光抬头太累,偶尔扎入水中唤气,腿蹬失调,手抓换气,一口泥早已下肚,甘草的香味、枯叶的苦涩,味道奇特,久久停留在舌尖上。

    我们在水中顽皮地扑闪腾跃,大卫熟悉这里水性,他来回穿巡,享受水波带来的凉爽和快乐。在那个革命的年代,我们游离世外,多想让灵魂变轻、一点点漂浮到空中,世界从此静止,永生在这美丽的世外桃源之中。

    我提前爬上土岸,脚伸进河里,来回戏耍踩踏,天朗气清、惠风和畅、花果的芬芳飘荡在泥土上,夕阳渐渐变红,透着密密匝匝的竹林漏到水边,弯曲的河水变成一条斑驳的花蛇,晶莹剔透,枯叶饱含水迹,仿佛金液流淌,几朵落花在风中出没,在光影中流畅地迂回,被蝉翼般细腻的夕照包围着,是那样柔和甜美,我醉了。

    晚饭在小操场边上,大卫用树枝残根添着灶头火塘,火苗映照着大卫的瘦瘦的脸蛋,大锅里冒着清香的蒸气,饭香破壁而来。这是一餐难忘的农家乐,青菜绿甜,肉香扑鼻,米白透油,多少年了,享受多餐佳肴美味,忘不了的还是大卫张罗的那顿稻谷场旁边、绿林深处的农家晚饭。

   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,荷塘的夜色神秘幽远,蛙声呼唤,蟋蟀鸣唱,四个小男人围坐在屋前大操场边,数着天上的星星,听大卫讲述学校的风霜雪夜、农村的甜酸苦辣,想起骆宾王的名句“露重飞难进、风多响易沉。”大卫是一位有着抱负的青年,他不甘心在这穷乡僻野消耗余生,我默默地在黑暗中欲哭无泪。

    前两天要写此文,怕记忆有误,问坚平,他短信“记得蚊子结棍”。乡下蚊子多,不敢有亮光,熄灯后是最难熬的。我们钻进大卫准备好的帐子里,薄薄的白纱没能遮盖住这些训练有素的嘉定蚊子,个个练就了隔纱吸血的功夫。

    一会儿,大卫呼噜声渐渐放大,弥漫在乡间小屋,窗外河边的蛙声一片,我久久不能入睡,感慨人生像风中的渣滓,即使飞到天边也会一点一点落定,人和自然的色泽便会显现出来,云起云消、雨丝风片、微雪清寒、都会牵起一缕情欲,由此找到自己人生的定位。

    天不亮起床小解,逮住几个,一按一片红,把个帐子弄成红梅花儿开。

    岁月如梭。掐指一算,大卫年过七十了,搬家多次少有信息。感谢微信时代,让我们关联,在微信里重温过去的故事,幽美邈远、泛起奇幻的光泽,有些记忆是无法抹去的。

    大卫不是文曲星,倒有一介钢琴本事,闯荡天下,做到财务无忧,找到人生真谛。

    他顺势而行,当上钢琴辅导老师,开班单练、考级辅导、老少无欺,在社区小有名气。

    偶尔在网上晒首小诗:“腊梅半零落,红梅一院秀、天下半已暖、春意尽猜透。”不追古诗的起承转合,不好韵律的平平仄仄,诗言志,快乐就好。

    大卫晚年过得有滋有味,周游世界,享受生活。巴塞罗那的哥伦布雕像前、马德里皇宫里,英国伦敦桥边、鹿儿岛火山下、都有他放纵的倩影,照片上那久违的微笑,是内心情感的发泄和流淌。

    他健康洒脱,背个行李,徜徉在普希金艺术街、吴哥柬埔寨王宫。梵蒂冈、埃菲尔铁塔、凡尔赛宫;他迷恋在湄公河的晨光里、尼斯湖的落日中。

    澜沧江、哈尔滨冰雕、长白山天池、沈阳故宫、三清山、蓬莱仙阁、上里古镇,留下他的足迹和人生独白的小诗。

    我忘不了那些定格在记忆深处的片段。

    哲人说:所谓人生,就是一场花时间爱自己的旅行。

    大卫践行着、快乐着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22.4.10 疫情居家稿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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