台格路
2015-05-12 15:43: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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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格路

 

蛰伏在上海西北角“下作角”的金司徒庙街,街面的道路是“台格路”。《永四坊》就坐落在街心,在这片石库门的群落,有我难忘的童年。

记得后弄堂也是条“台格路”,“台格路”的叫法是上海方言。它是采用不规则的天然石材,经切割打磨,形成两寸见方的小石块,按照实际形状拼凑组合而镶嵌铺就的路面。“台格路”道路硬朗坚固,负载挤压不易磨损,纯手工拼接,表面略有高低,石头间纹路随意组合,其线条潇洒、构图流畅;路面形态古朴、色彩灰朦敦厚,具有大象气韵,是人类的造化。

小时候穿双木拖鞋,大热天里走在“台格路”上,路面发出“噼里啪啦”的声响,节奏强劲,韵律清脆;假如七八个小伙子一起走来,顿时汇成一曲木拖板器乐大合奏,那节拍才叫刺激:雄浑轰鸣、豪壮激越,一曲天籁之音久久回荡在整个穷街上空。

楼上同学皮大刚拍打屁股,扭动粗腰,闪烁着诡异的小眼睛,踏着电影《平原游击队》“鬼子进村了”的节奏,踩动脚下的木拖板,声响悠扬顿挫、回肠荡气,绝对是窜入年度流行排行榜的炫动乐章。前几年看英国踢踏舞表演,洋妞们脚下的功夫比起“台格路”木拖板协奏曲要逊色不是一个档次。有一次音乐学院作曲系陈教授听我讲完“台格路”木拖板的故事,要我哼一嗓子,我神秘地告之,只能意会无法言传。随着城市的改造“台格路”逐渐减少,木拖板在时代的进步中消迹,炎热的夏季那纯真浑厚、深邃静谧,如鬼魅萦绕的声音也随之远去。

在弄堂里长大的小兄弟们,成天在简陋破损的弄堂街面消磨时光,熟悉“台格路”的每一块石头,甚至连它排列构成的缝隙都了然于心。隔壁“洋梨”是个打玻璃弹子高手,他能娴熟地运用每块石头的缝隙,精确计算出玻璃弹子的走向,手握玻璃弹子,对准石头的棱角,让玻璃弹子撞击后神奇地延着缝隙滚动,一举击中对方,一打一个准。那时还没有打台球一说,“洋梨”绝对能被体育星探发现后培养成台球高手,以后就没有丁俊晖的事了。

下课了,同学们撅起松动的两块石头,摆成足球门洞,一场弄堂足球即开赛。由于路面高低不平,石头形状各异,足球的弹跳无法走正常轨迹,踢弄堂足球也就不按正规路子出牌。野兄是把门的,他见足球从前方滚来,笃悠悠张开一双破手套,口中还念念有词:“皮球皮球快过来”,那足球滚到眼前,突然触到一块缺角的石头,返弹起窜进自家球门洞。气的大伙一起开骂,也算是校队正选球门的野兄,哪受得了这般窝囊气,他一脚踢飞球门洞旁的书包,撂挑子走人。

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买菜成了我们几个男同学主要家务。那年头市场货源供应紧张,买些生鲜的菜都要排队等候开门,几个同学约定黎明起床排队买大概两角四分一斤的小带鱼,谁早谁帮忙“台格路”上取块石头排队占位子,一块石头代表一个人。天蒙蒙亮,一溜石头排列整齐、错落有致,成了菜场独特的风景线。同桌大胖子没有预约,忘了给他放石头,他人胖腿脚却活络,乘挎篮子的长脚大妈没有注意,飞脚踢进一块小石头,那准确度令罗纳尔多惊叹。然后就大漠大样地捡起那块石头插队而进,急坏了后面排队的长脚大妈,顿时生成口水大战,争吵的主题是“石头能否算人”,一直闹到开称。

阳春三月,春雨朦胧,雨顺着屋脊流下,小雨滴轻轻拍打在“台格路”上,雨水从繁复交错、蜿蜒逶迤的石缝慢慢汇集在一起,转而流向墙角的阴沟。

我站在屋檐下,伸出双手,让雨水透过手掌的指缝,洒落在“台格路”上。闭上双眼,带着对大自然的崇拜,纯洁到物我两忘的境界,坐拥灵性,享受着片刻的高雅,静听雨吟,闲中有适,愁中带美,一曲委婉悠扬的旋律,给追梦的童年增添了美妙的享受。我尽情地陶醉在孩提的梦幻大美世界里。

我忘不了这段美妙的记忆,后来写过一首小诗:“雨丝细细,细细的雨,织进一派朦胧的醉绿,我捧一把细雨,捧起了温馨的春意”。短短几句,朴实真挚,乃童年的畅怀而歌。

穷日子过怕了,临到春节都盼想冲冲喜,家家户户想方设法营造浓浓的节日气氛,时兴水磨糯米粉做汤团,记得弄堂口铁拐李家有一口磨子,邻居们争相排队预约登记,张家借了李家借,磨完后灌入米袋把口扎紧,“台格路”上找两块石头压在袋上,把多余的水分压出。弄堂里谁家洗完衣服,便支起两个三角架,中间横根竹竿晒衣,怕风吹倒,“台格路”上取块石头垂吊在三角架中间。神奇的“台格路”大有用武之处,它的功能一直在弄堂里伸延。

那个年代形成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,石头用完后物归原处,它沿袭着令老外琢磨不透的民族朴实的品格、一种深入骨髓的文化现象。

好景不长,文化大革命了。附近学校停课闹革命,两派红卫兵争夺正统旗号,年轻气盛,几句话不投缘便拉开架势“配摸子”。后门“老瘪三”刚混上红卫兵纠察队小队副,他从小赖皮欺弱,有实战经验,指挥手下拆了半条“台格路”,人手一块石头,吓得对方从此交出话语权。“老瘪三”遵守弄堂规矩,凯旋而归后令手下重新铺路,没篡动“台格路”一根汗毛。“台格路”依然躺在浑浊的金司徒庙街。

父亲伦为专政对象,被监督劳动,与一位历史反革命搭档,负责前后两条弄堂的清洁卫生。那年父亲已过七旬,那位同伙也已攀八,父亲总是谦让他清扫难度相对小的正弄堂,正弄堂是平整的水泥地。“台格路”路面高低不平,缝隙极容易藏污,垃圾很难清扫干净,父亲一天清扫两遍,他很虔诚地干着这份没有报酬、却遭受众人督管的营生,连走过路过的小孩子都可以随意给他一记莫名的耳光。     除了清扫冲洗,父亲还很细致地整理松动的石头块,有时累了,席地坐在冰冷的“台格路”上,象一个雕塑家,拼凑着脚下的作品,带着几分苦涩,品味“石不能言最可人”的意境。父亲常说,别让走路的人搁到脚,维护好这条“台格路”,是他人到老年后,对活在世上的人做着最后的爱心善行。

有一年冬天,大雪下了一整夜,早晨推窗一片白茫茫的,父亲比往常更早出门,为的是让上班和上学的人们能走在一条清净的“台格路”上。他挥舞着扫把,美妙的“台格路”花纹随着扫把的来回舞蹈若现若出,他用力推雪,寒冷的“台格路”渐渐变长。晨风吹来,残雪飘落在父亲的周身,额头瞬间融化的雪片,如花。他翘望长天,雪花追逐风啸的畅快,飞舞在眼前,父亲成了白色老人。

当父亲站在“台格路”上,用衣袖擦着汗水,独自欣赏着眼前的杰作,过路的邻居们投向监督对象的眼光里却带着一种敬畏,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,更加弥足珍贵。

我出门上学,太阳刚好照亮半个弄堂,“台格路”的缝隙里依稀残留着雪痕,石块因残雪点缀,在阳光的抚摸下,发出奇特的炫彩,恢弘灿烂、耀眼闪亮。我被这条即熟悉又陌生的石头路迷住了。

我走到“台格路”的尽头回首相望,父亲在太阳的逆光中支撑着扫把安然伫立,形成一个立体的剪影,眩光灵动、深沉伟俊,黑暗中仿佛撑起了鸿蒙大荒、朗朗苍穹。

 

春夏秋冬,多少年过去了,后弄堂的那条“台格路”和路上挥舞扫把的父亲,早已烙在我的心灵深处。

我多想成为一名作曲家,让“台格路木拖板协奏曲” 回归纯朴清音,陶冶烦躁的人类婴宁的情操;我多想成为一名画家,虔诚地复原父亲在“台格路”上那刻骨铭心的剪影,和那条流淌着忧伤与激情的“台格路”。

“台格路”不朽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2015.5.12三稿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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