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云

我的童年，是在上海石库门三层阁楼里渡过的。三角型房梁支架起的窗户，有个响亮的名字：“老虎天窗”。老虎天窗朝南，严冬时节，阳光透过窗栏大木框泻满陋室，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，在寒冷中升腾起一缕温暖；夏天来临，东南季风扑面而来，甜甜的、湿润的，犹如炎热中的一湾清凉，驱散炎夏酷暑的烦躁。

“老虎天窗”，是我孩提观云看天的最佳位子。天刚蒙蒙亮，踩个小板凳垫在脚下，掂起脚尖扒着窗沿，小手紧紧抓住父亲发现我经常扒窗，怕我摔出去缠上的铁丝栏杆，静静地窥望天上神奇的云世界。

望着远方的云天，沉浸在童贞想入非非的美好的遐念里。窗前少有高楼遮挡，空旷的天空略显淡蓝青白，三五朵白云悠闲地飘动游走，逐渐被初升太阳的红晕喧染，有片红扑扑的浮云，像是山东姑姑的脸庞，在阳光的梳妆中，变得朴实美丽。当太阳漫漫爬上云层，刺眼的光焰，把云儿染成成片的红高粱地，姑姑被光彩融化，仿佛走进辉煌。

秋天的傍晚，天上的云积的很厚实，风也大了，那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，呼啸而至、席卷而来。它变幻莫测，就像父亲说书中描述的神兵天将，一会儿三国赵子龙孤战长板坡；一会儿水浒武松豪斗景阳岗，好戏连台；瞬间又演变成动物园，各种飞禽走兽粉墨登场，它们扬蹄而起、铿锵而过，像雄狮、像烈马、像天狗、像野鹤……。

风小了，晚霞的余晖轻轻把云抹成彩色，云霞在恬淡中洋溢着几分雅趣、在幽情里蕴藏少许柔媚。我揣摩着外婆从来称“云”为“云彩”的缘故，有了颜色的云，才真正可以称作云。

彩云追月，拥着寂寞的星星，那云彩被苍穹爱怜地环抱着，半个月亮渐渐爬上来，我才被妈妈唤下来吃晚饭。

我忘却了儿时那隐隐的苦涩味，忘却了家被抄的遭遇，忘却了嘴里咀嚼着造反派留在稀饭里的煤渣，多想追随云彩，乘风而去，皈依清明平和的天堂。

长大了，观看云、琢磨云、拍摄云成了我的嗜好，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。

我曾经在黄山上看云。住在黄山宾馆，傍晚后独自爬上山顶，席地而坐，极目远眺，眼前便是神奇的云海了：它时而滚作一团团银白的棉絮，时而化为一块块艳紫的绫罗，白浪银涛翻滚，山峦碧水浮沉。

山、云像一对情人，云和山峦缠绵，山和云示爱。云绕着山峰飘忽而来，又悠然地飘忽而去，云变换着姿态，在山峰婀娜缭绕，与山难舍难分。云霞从橙红，橘红，变成朱红，那落日，染着一抹玫瑰红，如同母亲分娩，脱落到山谷，痛苦地被灿烂吞没。

我被云的娇情和善感所陶醉，想着云一夜没睡着。早上天还没透亮，白云已经在窗外徘徊，我在云朵簇拥的山道上踏着露珠，登上山顶，期盼与日出中的云再次相逢神交、浪漫对话。

观日出，云并非是主角，眼前飘浮忙碌的云，只是日出的序曲，云朵真诚地舒展在只有一线亮光的天穹，它乳白纯洁、清新淡雅，略带几分微微的铅灰色，在空旷的大山间，显得恢弘大气、博大精深。我坐在略有凉意的山顶，触景生情，想起苍茫的宇宙间，那人生沉甸甸的含义，那命运深切切的主调。

突然，云的衣角被一星浅红点燃，云彩霎那间染上清纯的绯红色和无暇的金黄色，太阳隆重登台露相，她从山谷的尽头，踩着小碎步走来，像雍容华贵、天姿娇艳的美妇人。大地变红，天地霞光万道、云彩妍艳，乾坤云裳璀璨，神奇的光与影，令我陶醉在披满霞彩的黄山峰巅。

人们赞美日出，却很少歌颂云彩，没有云彩的附着和衬托，太阳平乏无味、日出平淡无奇，云彩和太阳相互依托，相得益彰，完美地揭示出大自然变幻的深刻内涵，我仿佛悟道：和谐、合作才是大自然、人类社会的主旋律。

有一回冬季的傍晚，从四川飞返上海，在飞机上看云，别有一番风韵。阳光反射在飞机的金属躯体上，云层在机舱的下方，云海成一片白茫茫的高原，平静温和，柔顺宁静，仿佛随处可见奔跑的牛羊、明净而清澈的湖泊。飞机穿云拨雾，朝上拉升，产生强烈的震动感，在一段黑障区，窗外茫茫黢黑，光焰消失，白云无存，感觉空虚和焦虑。

飞机升上万米高空后，阳光一下泻进来，太阳快要西下，云被染成金黄色，远处如海上冰川，连绵起伏，近处像宫阙亭榭，玉色翠滴，云彩白里浸透着红晕、洋红里溢着霓虹；骏马奋蹄奔驰、骆驼悠闲从容、雄鹰威武翱翔，它们姿态和美、把宇宙搅的色彩飞扬，像电影的蒙太奇，变换中使人浮想联翩。我在这空蒙的仙境中，体味着片刻的静美，像腾云驾雾遨游九天的神仙。

飞机颠簸飞行，美景中回归思家心切，我想起苏东坡“何似在人间”的优美诗句，家的感觉才真好。

我曾经在希腊奥林比娅小镇观云。那天让司机追赶着夕阳，爬上一座不高的山丘，眼前一大片人群，足足有成百上千，四周静寂安宁，只有树枝被风吹动，树叶发出腼腆的喘息声；无人走动，心怀虔诚地坐着，或夫妻、或母子、或恋人，仿佛在做祷告；与云对话，与大自然相约，他们把观夕阳、看彩云当作一件神圣之事，显现出一个民族的高尚素质。

云像红色绸子，慢慢铺展开来，辉煌的色彩迷漫一片，最远处特别金红，天空好像着了火。云彩一会儿金彤彤的，一会儿紫嫣嫣的，鹅黄、娇红、葡萄灰、茄子紫，人和世界，都定格在这美丽的瞬间。

哲人说：美是发现，爱美是人的天性。大家平等、尊严地观云看日，没有邪恶、没有烦恼，世界大同，不就是人类共同追求的最高境界吗。

一次驾车行驶在呼伦贝尔大草原茫茫青草绿地之中，天大地大，看云疾走如飞，体验云走我走的爽美，前面黑云压阵，大雨倾盆，云下飞沙走石，眼前阳光普照、白云妖娆，羊群披红戴金。一会儿晚霞上来了，云块变得越积越大，天穹像一块调色板，赤橙黄绿青蓝紫，可谓天下奇观，我谢绝了主人全羊宴的邀请，端着相机，融化在在大草原七彩的夕阳中。

晚霞直泻天边，它与大地的尽头相接，云奔涌、霞烂漫、草浮动，气势委婉壮丽。我像凝固在绿草原里的孤帆，默默的与云彩遥遥相望着，大自然面前，人变得多么渺小。

 “宠辱不惊，望天空云卷云舒”，一生观云、爱云，我最迷恋的，还是小时侯“老虎天窗”前的云。

石库门、三层阁随着城市的改造，已经不复存在，岁月留痕，儿时的云彩，她就像甘醇的古酒，越是久远，越感觉它的芳香。

童年的云，滋润灵魂。

  2013.10.9稿

2013.1.13。特别改定